饮冰室旧藏佛典上的几条题识

梁启超《成唯识论》题识。

梁启超《解深密经疏》题识。

梁启超《瑜伽真实品》题识。

梁启超《瑜伽真实品记》题识。

　　高山杉

　　□学者，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

　　读过梁启超(字卓如，号任公，又号饮冰室主人，1873-1929)传记的人都知道，他在其一生最后十年中曾花去相当多的时间研究佛学。1922年10月底至11月下旬，他还借着赴南京东南大学讲学的机会，特意到支那内学院听佛学家欧阳渐(字竟无，1871-1943)讲唯识。近年重刊的《梁启超年谱长编》(丁文江、赵丰田编，上海：上海人民出版社，2009年4月)，新刊的《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(初稿)》(丁文江、赵丰田编，欧阳哲生整理，北京：中华书局，2010年4月)，以及金陵刻经处1965年10月内部油印发行的《金陵刻经处历史资料点滴》(肖永明先生曾赠我一套)第二册所收《梁启超致欧阳竟无先生函八件》，保留了许多这方面的第一手史料，但一直缺乏应有的整理。

　　支那内学院正式成立于民国十一年(1922)七月。同年九月初，欧阳渐创讲《唯识抉择谈》，分十次于九月底讲完。进入十月份，欧阳渐又从十月二十三日开始讲《成唯识论》(护法等造，唐玄奘揉译，十卷)的核心部分“八识八段十义”，到十月末梁启超抵达南京时，已经讲到第四次(十月三十日)。梁启超应该就是在此时前后加入听讲的。欧阳渐的课程安排是一周三讲，每讲两个小时，从早上七点半到九点半。对于平日里生活不够规律的梁启超来说，早起听课实在是一件苦差事。

　　梁启超当年听讲时用做课本的《成唯识论》，最近偶然被我发现。2011年1月，我因考证《国家图书馆藏西夏文献中汉文文献释录》所收宁夏灵武出土唯识章疏写本残片(我在其中比定出玄奘弟子窥基所撰《瑜伽劫章颂》残片七张)，需要去国家图书馆文津街分馆普通古籍阅览室借阅相关文献，当时偶然在电子目录上查到一部《成唯识论》(二册，光绪二十二年春三月金陵刻经处刻本)，相关附注说该书封面有梁启超墨笔题识。我把书借出来一看，果然发现第一册封面有梁启超亲笔题识(图一)：

　　民国十一年十月以后在金陵

　　所读本　启超记

　　梁启超去世后，饮冰室藏书全部捐赠给国立北平图书馆(即国图文津街分馆前身)。这部《成唯识论》，应即当年所捐者。

　　民国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，梁启超由于酒醉伤风引发心疾，无法照常在东南大学开课，也不能继续前往内学院听讲。他本人虽“极舍不得”“早上听佛学的功课”，无奈亲友和医生强烈反对，最后只好作罢。他后来给欧阳渐写信说：“侍讲席两旬，所以弘我者无量，方冀多聆慈诲，益植善根，不意比以积劳，病中心脏，医者督责辍课静养，而此间讲义遽难中止，只得以旬日间从事结束，非久便当北归，在此当尚有半月以上。自怅善缘短浅，有尊师而不克久侍，然此两旬所受之熏，自信当毕生受用不尽也。归后疗养，稍可当辍百业，以一年之功，专治《唯识》，或常以书请益，仍乞垂愍见诲。兹呈拙稿数篇，能批数语掷下，亦足鼓其精进也。”(《资料点滴》第一封信)从民国十一年十月末至南京开始听欧阳讲学，到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因病辍听，梁启超“侍讲席“受熏”的时间正好接近“两旬”。

　　在南京期间，梁启超除亲赴内学院听讲两旬之外，还不时给欧阳渐写信请教佛学上的各种问题。比如他曾询问欧阳渐读《楞伽经》三个汉译本(刘宋求那跋陀罗译四卷本，元魏菩提留支译十卷本，唐实叉难陀译七卷本)“当以何为主”“疏宜宗何家”，读《解深密经》(唐玄奘译，五卷)“疏宜宗何家”(《资料点滴》第六封信)。他还借来欧阳渐手点的《楞伽经》和《成唯识论述记》，手录欧阳的批文(《楞伽经》批文，应即欧阳渐后来所编《楞伽疏决》的稿本)。欧阳渐不但借书给梁启超并解答他的疑问，还请他给当时金陵刻经处正在刻板的玄奘弟子圆测(613-696)所撰《解深密经疏》(原四十卷，存三十四卷)题签。梁启超收到《成唯识论述记》后回信感谢说：“奉示及手批《唯识述记》，欢喜踊跃，不能自胜，三日内决当录毕奉缴。鄙寓在天津意租界玛尔谷路二十七号，《深密疏》印成祈惠寄，以快先睹，实至幸。”(《资料点滴》第三封信)

　　民国十二年(1923)一月十五日，梁启超终因身体原因无法坚持，遂匆匆结束在东南大学的讲学活动，离开南京返回天津。北返之后，他遵守对欧阳渐的许诺，每天坚持在饮冰室研读《成唯识论》。他在一月二十九日给长女梁令娴写信说：“每日读极深奥的《成唯识论》，用尽心思，一日读三四页，还是勉强懂得一点罢了。”一月三十日，他又给友人林宰平写信说：“弟顷读《唯识》，日籀正文两三叶，冀以半年内卒业……”壬戌岁末除夕，梁启超接到欧阳渐从南京寄来的新刷印的《解深密经疏》和《瑜伽真实品伦记》。他心情大好，翌日(癸亥元旦)即回信(《资料点滴》第八封信)：

　　竟公大师道鉴：除夕漏尽时，奉所颁《深密测疏》、《瑜伽真实品伦记》，欢喜无量。西明著述复归者，当以兹《疏》为嚆矢。读此，则《续传》中贿阍窃听之诬乱，盖可雪矣。《伦记》卷帙浩瀚，非惟校刻骤难，即籀读亦不易。今先获此，则一滴与溟渤等味也。吾师弘法之功，岂可量哉！启超归后，即治《唯识》，旋因名相术语仍多未莹，复退而治《俱舍》，约三日乃得尽一卷，拟以三月毕业《俱舍》，再及其他。若一岁之后能向吾师作如理之问难，斯过望矣。法相大学近日进行何如？当道所云布施，有实际否？皆所在念。开岁发春，唯时已和，想杖履益复安隐。

　　启超顿首　癸亥元旦

　　梁启超收到的这套《解深密经疏》(十二册，民国十一年中冬金陵刻经处研究部刻本)，我也在国图文津街分馆找到。第一册封面上有他的墨笔题识(图二)：

　　初印本《解深密经圆测疏》十二册

　　欧阳竟无大师所赠

　　癸亥元旦　启超记

　　此经有真谛、令因、圆测、玄范四疏，余三皆佚，《测疏》存日本《续藏》中。金陵刻经处于壬戌年重刻成。其年除夕，竟翁寄到此本，实馈岁之良品也。谨记因缘如右。

　　《瑜伽真实品伦记》共四册，第一册是《瑜伽真实品(叙、表、本文)》(民国十年孟冬金陵刻经处研究部刻本，“叙”指欧阳渐所撰叙言)，后三册是从遁伦《瑜伽师地论记》中选刻的注释《瑜伽真实品》的部分(无刻印年月)。梁启超收到的这套《瑜伽真实品伦记》，同样收藏于国图文津街分馆，封面上也有他的墨笔题识。《瑜伽真实品》封面题识(图三)：

　　《瑜伽师地论真实品》一册

　　附《伦记》三册

　　《瑜伽真实品记》第一册封面题识(图四)：

　　《瑜伽真实品遁伦记》

　　欧阳竟无大师所赠

　　癸亥元旦　启超记

　　《瑜伽伦记》卷帙浩瀚，未能刻成，尝此一脔，慰情聊胜。此第一次印本，尤可宝也。

　　梁启超旧藏的这几部唯识佛典，我从头到尾仔细翻检过一遍，发现除了上面这四条题识之外，书中没有留下任何批注。但就是饮冰室主人这四条题识，对于中国现代学术史的研究者来说，已经是十分难得而珍贵的史料了。